長篇贅言於我,有著很大的壓力。埋頭在閱讀裡面實在寬敞自由,執筆一道自己的想法卻特別彆扭,文字書寫得自己的想法愈仔細,就是揭露更多的自己,判別我的不正就更輕易。寫作也算上一個展現的舞台的話,我可以斷言自己決不是一名天生的表演者。即使如此,我還是在長期的失語中咯了咯喉嚨,即管嘗試發聲表述。

我定性我的失語是猶尚年輕,卻喪失熱情。我們亦不鮮見一整代人在政治或社會層面失語,這可能是我們這一代人,在發聲上處處碰壁,即使有所言,亦因為很多既定的操作,聲音和想法被輕易地剔除。

撇除「我們這一代」這樣空泛的代名詞,單純從我個人出發,思考自己何以失語,我有這些個人的觀察,淺析何以失語,何以陷入無力。過剩的資訊、便捷的科技和無孔不入地暴露個人生活於大眾眼光的網絡工具,都讓我們坦露更多瑣碎孤獨於人前。我們得盡了器物進步的好處,同時又意識到有某些什麼比蠶食掉。例如是被囫圇吞棗地消化的信息,一刻的有感、個人的釋放在虛構景域被放到最大又同時被萎縮到最封閉的角落。生活向前推搡不斷,在群體巨像面前,個人面貌沒有突出的必要,所有個人的瑣碎空落總是不應袒露,聚眾孳生的「無事」是「小確幸」,我們把疲軟的身體栽到沉默裡生活,只要一天平淡無波瀾,一天不算垮塌。

在這個沉默蓋掩本質、普遍地回避表達的時代基礎上,我去討論要不要發聲、能不能沉默,特別的難為。

站在不用發聲的安全領域裡,我們又矛盾地同意,發聲,在今日的社會脈絡下,有時候是必要的義。我們珍惜自由發聲的任何一把聲音,有人困境受厄不得不爭鳴;有人對不平之事拒絕忍氣吞聲;有人基於對社會的寄望去開腔說理陳義。慢慢地城市裡面的異數漸成形,會在龐雜喧鬧的種種陳述注加多一把對自己忠實的聲音,甚至用一種出於盛怒以近乎怒吼咆哮的聲音。

論及陳情發聲,必要的義卻在另一些時候失效。尢其是當發聲的姿態和手勢稍一拿捏不善,就落了喧鬧、張揚、抗議、示威的坑,模糊了發聵之義和蠻不講理的界線。當雅與不雅決定了控訴的高度,義憤與謾罵之間差之毫釐的界線又如何定劃?

也許在文學的片句碎牘裡,可以找到一些對題的解答。

一九七零年代的中國,作家賈平凹的作品《製造聲音》裡的一個不具名小鎮,政府要員到訪視察在即,鎮裡官員備盡一切,把楊二娃,也是故事主人翁老早帶離城。原因是這個城裡數一數二的滋事者是破壞秩序的慣犯,每有政府下來的官員行經,他準必半路攔出來,瞎喊令官員尷尬的狂語。形狀骯髒的他平花半生到城裡上告,非要告訴人「他所栽的、別人覬覦的樹會說話」,這事上告十五載無果。

楊二娃的發聲,被造謠生事包裝,被拒與放語往復之間,楊二娃只能選擇瘋人瘋語。這又實或是一個在時代中無話語權者的必然取向,只要有被聽見的可能,以發爛般的姿態擺出來也在所不惜。

關於發聲的權利和濫用的討論,很多時候都在一片主張任何表達都應秉持理性的輿論氛圍下進行。姿態一旦歸不雅的邊,很快就跌入語用表達失當的窠臼。要以理服人,充分的文明條件甚至不可或缺:所以發聲亦不能狂語;位卑放語亦不能不尊;失禮失言即為桀驁不馴。

《製造聲音》裡,粗鄙的不只一把逆世道而鳴的聲線,作者同時讓世人看見了小鎮中有滿街木然無語的旁觀者、能督案親審卻選擇視而不見的官員還有親歷其境卻噤若寒蟬的見證人。眾多偏聽的群像裡面,作者也書寫了一個重聽的身影。故事裡,為自己平反心切、尚存一息的楊二娃,終於等到十多年後的某一日,來了一個願意聆聽他冤屈的縣事,騰出時間,靜下來讓楊二娃把未講完的故事講完。後來縣事給他翻查一切可溯的證據,還他一個公道,證實楊二娃口中會講話的樹,真是屬於楊二娃本人。

與其說故事從一個「製造」聲音的人開展,不如說故事真正想篤中的命題是「聽見」聲音。《製造聲音》的敍事裡面,實在關注的是傾聽的意義。聽見聲音在這裡不獨是耳朵吸收到聲效的物理現象,真正的聽見訴求,由打破語言形式的囹圄開始,靠的是對放語者的體察,還有驗證真相的時日。唯有傾聽令聲音不被抹殺,受語者的傾聽撥開了語用的迷霧,看到狂語背後的真像。要是聲音失去了聆聽,我們永遠只耳聽到在死命抓住柵欄的狂徒,歇斯底里的喧音,卻永遠無法破譯不安脈動的背後要捍衛的某些。一直不去直視發出聲音背後的原委,我很質疑能否判別義憤與謾罵。於我,世代裡著實沒有失禮狂妄的誤嗚,只有蒙不中城市暗傷的偏聽。

聆聽的偏失,在文學裡面雖讓楊二娃磋跎了時日,但筆觸紀錄低的吭聲鳴叫,卻在永遠凝住的歲月裡傳唱。在現實景域裡面,失效聆聽有其成本,這可能是語用的矯枉過正、放語者的焦頭爛額還有一個時代潛移默化的聽而不聽,言亦不言。至於我們還傷不傷得起,是個難以解答的問題。

「這時起了風,風是看不見的,但椿樹枝葉搖擺,嗄嗄作響,風就有了形狀,樹也有了聲。」

– 賈平凹 《製造聲音》

作者在文末反覆聽一段關於樹被風拂柔過發出聲響的錄音,如果只是為了探討到底樹能不能說話,或只是讀者的捉錯用神。即使風拂有痕,樹搖有聲,我們著實從來不需要通過一棵樹的草動來看見風的具象,要是信仰風是隱於視野的,要擷取風中絮語,需要的是聆聽。

「多少年裡,我一直在企圖聽懂這樹聲,你聽聽到底樹在說的什麼話呢?」

– 賈平凹 《製造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