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sten 來聽
由於生疏於表達,我慣於沉默,去思考何以我面對著紛紜的表述,也樂得不發一言,除了因為講多錯多,愈描愈黑,產生了種種對於發聲的退避,也因為沉默實在安逸。
重覆營役的生活根本無法提煉有如閃光的逆鱗,一切能娛樂的短趣就都成為了浮生草繩,觸痛神經的社會謬事是一時的談資,再洶湧的群情在時間的流駛中都終歸宿於潰散。常常被引用的一句「不在沉默中爆發,就要在沉默中滅亡」是經典不衰的文學萃錄,現實是,我們在沉默中,不必爆發,也不必滅亡。有人以發聲必要之剛練堅決、百折不回果敢直視生活;更多人以沉默所意味的逸樂安穩浪擲時日。
沉默有時候實在自然。平素的日常冒不出來輪廓偉大的大事大非,更沒有太多非你不可的關鍵時候等待你的爆發,反而寓目都是稍瞬就混了過去的當下,沉默即使算不上不緊不慢的定慧,也不過是對現實之風塵僕僕最自然而然的反應。既然總有我以外的人以更肉緊的爭鳴,就沒有了從當下的默靜中執義發言的急切性,順世事紛擾之自然,就是沉默,免得生活節外生枝。
當發聲代表著一定程度的義,沉默反過來甚至就是義理劃了啞,面對發聲之桀驁鋒利,默不言語頓時變得鈍劣疲軟。沉默不被鼓勵,沉默甚至是幫兇,因為有了對不義的事之間刻意的距離和對行動力的猶豫,「裝睡的人」與遇事不言的冷眼、旁測不諱的無動於衷掛勾,這一個面向的沉默,叫不仁。
沉默,總是在理虧的邊上,因為戀貪安逸、因為疏懶,也因為懦弱。
沉默是發聲的巨象下,最根本的原罪是馴服,而馴服隱含著人無法對自己誠實。在主張發聲的自由世代,言與不言,明罷著是誠與不誠的道德考驗,為了不對時代馴服,我們仰望在強烈的義憤中的發軔,沒有人能理直當然地沉默。
因理虧而沉默的表表姐,我想到作家莫言其中一篇中短篇散文《罪過》裡的一人 ─ 大福子。
《罪過》一開篇就是一個奇崛,甚至有點血淋淋的意象世界,《罪過》文字魔圈所框住的世界,深深佈下了四面埋伏的可怖張力。《罪過》裡滿篇都是妖魔化了的各種動物、自然和人:陰沉著長臉的髒駱駝、河裡成精的老鱉、能要人命的蛐蟮、絪縕著燠然魚腥能吞噬人的河水和雜技班裡生尾巴的男人…
故事的主人翁大福子是一個七歲的小孩,從他的視覺所看的世界,沒有孩童的無邪,甚至只有大人的惡趣。一次他和弟弟小福子看到沙丘裡鑽出來一條蚯蚓,他們立馬找來一塊醬紅色的玻璃片把牠斬切,看著兩截掙扎著爬行的蚯蚓,兩人急得直把牠扔到河裡即生即滅的水渦裡,看著兩尾蚯蚓在水面上擎出尖尖的頭顫,扎在河裡三兩下就被急湍的水勢吞滅得不見縱影,兩人看得頭皮發麻切齒。
水勢吞滅的第一次是蚯蚓,而下一個更巨大的吞噬,嚥沒的是主人翁的弟弟小福子。眼看小福子為了撲向河中急遽漂流的細茸茸的紅花,大福子打從心底沒有打算拉住弟弟,他甚至眼巴巴看著弟弟往河裡沖去被淹死,只是站在河堤上發愣。
「小福子淹死之後,我一直裝啞巴,也許我已經喪失了說話的機能…」
– 莫言《罪過》
小福子死後,大福子刻意的裝聾扮啞,是某一種意義上的選擇性沉默,他從此沒有再跟人說話過。
在蒙上殺弟、又或是見死不救的陰影大福子,以沉默回避所有質問,面對父親的毆打和責難、母親的冷暴力,大福子以不言不語來對付。表面上創傷後的失語,實情是某一些巨大崩塌後長久的迴避言說,沉默,因為無法挽回;沉滯,因為已成定局;沉寂,因為罪過。
因藉言語上的缺席,無人得知弟弟淹死的真相,大福子的責任。
而文本以更大的篇幅去書寫,大福子迴避了世人的責難的目光以外,大福子內心真正的思考,他沒有停止過觀察周遭的人和事,這些思考,幾近靈性上嚴苛的拷問。大福子在言語上對自己施加的壓抑只是幌子,對於弟弟的生命在自己手上流失,他鉅細靡遺地疏理,在思考上沒有更誠實過:他透過對萬物的觀察,了解到浸沒弟弟的河水不是河妖,而是自己一時的狠下心腸;他透過對世態荒誕的睥睨,了解到推弟弟到死亡的深淵的不是遲了一拍的救援,而是村人的愚昧無知;他審視父母對自己日積月累的虧欠,了解到他真的怨恨的不是處處比他優秀的弟弟,而是父母毫無情理的苛待。他雖然不語,卻無對自己的內心隱瞞,以加倍洞達明澈的童眸,真正地逼視自己的罪孽。
「我當然感覺到了痛苦,但我還是咬牙切齒地在毒瘡上狠命劃了一下子,鐵片銹蝕的邊緣上沾著花花綠綠的爛肉,毒瘡進裂,膿血咕嘟嘟湧出,你不要惡心,這就是生活,我認為很美好,你洗淨了臉上的油彩也會認為很美好。…」
– 莫言《罪過》
對親弟見死不救的罪過好比大福子生命的「毒瘡」,他從來沒有迴避過膿血的瘡尖,他在思考裡不斷拷問自我,甚至直截了當地承認,自己的麻木不仁,是他處心積累,對父母長期偏愛小福子的報復。所有深沉的思考,伴隨著的都是隱若但分明的痛楚。
文學俯拾皆是對生命的隱喻。文學所帶來思考上的縱深,關鍵不在於真或偽,因為沒有人能夠對大福子在生死關頭一剎那的真正念頭作出最忠實的剖析,作者亦意不在為孰真孰假定劃界線,文學透視的,是對人心、世態有最貼近的揣度、描摹和解剖。
沉默,是表態上的窘乏,實情是深沉的蟄伏,讓我們聽見那些聽不見的聲音。
如果我們都鄙視言語上沉默,實際也等同於否定了思想上的契闊。沉默,為什麼不可以是直視過自己的內心之後的,另一個面向的坦誠?到底我們所追求對自己的赤誠相對,除了針對語言為形式的發聲,能不能還有其他體現的可能性? 如果能有對自己的「毒瘡」直面相對的勇氣,語或不語,其實大抵無關痛癢。
我們針砭沉默,也許是過於信仰發聲。從張揚的表達聽得出的直,溢於言表的才看得見的誠,並未及全面。多少人終於如一地諱莫如深,在沒有言語框劃的思考領域裡,沉澱更多對自身、對自然、對社會的思考,文學如果在某一個意義上達至揭露和鞭笞,滋養的土壤必是靜定的觀察和內心的觀照。在文學和藝術的尺度裡,沒有不忠不誠的沉默,只是沒有沉默作為底襯的發聵,注定不是山鳴谷應的巨響。
逼視自己的內心過後,大福子直認了對父母的憎恨、對小福子的忌妒,《罪過》的文學結尾有了微妙的變化,大福子開始了對老鱉的泳姿、伏水的動靜有了觀察,對於那些他曾經不敢企及的、妖魔化的動物,不再有深入骨髓的恐懼,世上再「沒有狗熊,沒有遍身硬刺的豪豬,沒有三條腿的公雞,沒有生尾巴的男人」。
一層又一層文學佈局上的隱喻,揭露張牙舞爪的不是世道,最鄙陋是的人心。
封閉的人心,輕易地諉過於外力對自己施加的逼害,想像世間萬物揣懷的都是惡意,壓抑和箝制,甚至妖魔化了對一切的想像。 而透過反覆自我審視,才能意識到有時候蒙騙我們的,是我們的內心。沉默,不因為戀貪安逸、不因為疏懶,更不因為懦弱。沉默,因為加倍的慎重,勒住言語上、思想上的疏狂。沒有深沉的蟄伏,我們只能聽見自己想聽見的,看見自己想看見的。
「其實,我長大了才知道,人們愛護自己身上的毒瘡就像愛護自己的眼睛一樣,我從坐在草垛邊上那時候就朦朦朧朧地感覺到:世界上最可怕最殘酷的東西是人的良心,這個形狀如紅薯,味道如臭魚,顏色如蜂蜜的玩意兒委實是破壞世界秩序的罪魁禍首。後來我在一個繁華的市廛上行走,見人們都用鐵釬子插著良心在旺盛的炭火上烤著,香氣撲鼻,我於是明白了這裡為什麼會成為繁華的市廛。」
– 莫言《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