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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困厄的生活有如被緊扼着喉嚨的講話,再怎麼放聲也不能成為作響的咆哮。
1935年刊載於日本《文學評論》雜誌的這篇小說,是台灣文學史上,其中一些為人熟知的文章,刻劃殖民地統治帶來的社會變遷,從被壓迫者階層的角度書寫日治時代,台灣進行急速現代化所帶來的衝擊。
在大時代的巨幕下,總是有卑微的小眾,隱活於世,不被注視。那些微小的腳色在人車沓雜的鬧市中、列車嘯嘯疾馳的鐵路旁、燈紅酒綠的繁華盛世裡,有如沒有存在過一樣,規行矩步地、小心翼翼地攀握著生存的危邊,全滅了聲色一樣活著,也是殘喘。直到拼了命猛追的步伐也追不上急速變迭的時代,拋離於整個世代的節奏之後,某一些人的生存永遠地消亡於歷史裡頭。
台灣日治時期到戰後初期活躍的作家呂赫若,於一九三五年發表的《牛車》,正正是一個悲劇人物被經濟情勢的層層壓迫走向了滅亡的書寫,我揀選了這樣一個篇章,探討消失了的聲音。
三零年代的台灣在日本的管治下進入急速現代化的時代,當時用作運輸的工具牛車漸漸被淘汰,當時牛車工人用來送貨使用的小路一夜間變成火車行走的鐵軌,工人長年累月在農民社會累積的拉車經驗頓時失去時代的意義,失去了生計的工人成為了《牛車》裡面一個這樣的景象:
日本人在路上立了一塊路牌禁止一切牛車通行,白天如果被發現牛車通行,就憑一次運貨而賺取微薄的酬金的農民就會被科以罰金。本來微薄的酬金因為牛車式微而被淘汰變得不值錢,好不容易找到一椿生意,如果白天走車輛用的道路就會被罰款,牛車司機更加雪上加霜,無法承擔,故事的主人楊添丁,實在走投無路,鋌而走險,幾經內心掙扎,偷了滿車的鵝,鵝在車籃裡死命地掙扎亂叫亂竄,走在無燈夜路的他半跑半走的步伐摸黑前行,直到手電筒大光燈忽的投到他的瞳孔裡,下一秒日本警察嗚笛急追在後,直到他被撲倒在地,鵝在車裡逃散一地,發出垂死般的叫聲。故事在一片雞飛狗鳴中落幕。
幾篇這個系列揀選文學作品裡面,《牛車》裡面最聲音的描寫最為細緻。
鎮郊白鐵屋頂下市場擁擠的喧嘩市場、自行車與載貨兩輪車拋離遲緩的牛車揚長而去的嘯音、官廳的檢控車發出噗噗的警笛聲、新發展的碾米廠裡電動機嗡嗡的作業聲、甚至拂曉時警世的雞犬鳴聲都是《牛車》裡面種種豐富的聲音描寫,建構一個囂噪的城市聲景,三零年代的台灣正是一個急速轉型中的社會,如火如荼地發展。
「喀噠!喀噠!每次牛車搖晃前進,蠟燭的黃色火光痙攣似地顫抖後就消失了,縱貫道路上鋪的小石子,與車輛一摩擦就發出悲鳴。在黑暗中聲音更加悲淒與大聲。」
– 呂赫若《牛車》
而無法與社會進步共存的是牛車突兀的悲鳴。
社會正從有聲有色的大軌道向前推進,反觀楊添丁,卻想盡一切辦法偏要回去舊途。當農村不景氣、當時日本殖民經濟剝削、封建體制各種時代因素交織起來,牛車硬要衝闖現代的道路,就注定焦頭爛額。
我們常常以為,撲殺瀕臨消失之物的是時間,是發展,是進步,我們不曾注意,消聲,也許是我們有意識的忽略所默許的。
楊添丁從貧窮中努力,再繼而困景裡掙扎,最終絕望,是一道舊社會凋敝破敗的風景。這段哀歌裡,種種的糾正的努力和生活的掙扎是在其中深沉顫抖的低迴,無人聽見。
「傻瓜!可不可以安靜點?」 文章劈頭第一句就是主人翁楊添丁的大兒子對弟弟的一聲喊吼,故事的主人翁一家困頓糾結的農家生活,令長期的飢餓下長大的一對小兄弟即使爭吃,也壓低了聲線,生怕為父母徒添多一層的煩惱。楊添丁因為駕駛著日漸被淘汰的牛車,家道也慢慢跌入了貧窮的谷底。問到能不能再安靜一點生活,是一個非常諷刺的問題,如墮天地不聞的谷底,楊添丁一家還能如何壓下動靜,生活得更安靜呢?
之所以說楊添丁一家「安靜地」沉進了深淵,因為他們的困境,在世人的眼裡,真的安靜得出奇。
作品進一步要表述的,是全時代的不聽不聞。作品一面放大了對現代化聲音的描述,深化了現代器物進步對於農村的衝擊,更一方面書寫農村眾生對個人掙扎的不見不知,蘊含了破舊與現代化之間、聽見與聽不見、看見與看不見之間的強大反差。楊添丁來回往復,卻無法從碾米廠、木材工廠、米店、批發店之間兜攬到一椿生意,大家都對於他生存的沒落充耳不聞,回絕了楊添丁卑微的求助,而妻子為家計背著家庭到城裡賣淫,村裡的人亦只有背後竊竊私語,除了主人翁一家在為自己折騰,從來沒有一個人為他們的生存際遇擔起心過。既然沒有得到同理心的理解與協助,楊添丁走向悲劇命運也是必然。在對於新器物發展游刃應對的主流群像裡,楊添丁所有垂死的生存嘗試,都是牛車在小石子鋪砌的路上發出的「喀噠、喀噠…」,斷斷續續,一種近乎微弱的搔癢,在發展的大調中,久了也會戛然而止。
文裡折射的消失了的聲音,既是指楊添丁從此消失了的音信、也是牛車從此的消聲滅跡,其實直指一早就已經在世人眼裡被抹去的、主人翁一家的生存動靜。我們諉過於世界、於器物、於制度,卻沒有意識到,離開了人的目光視野之事,就從自生走向自滅。
消聲的相對也許是留聲。時代流轉不息,社會裡面獨立的身影與主流群體、整個社會氣候、器物進步之間衍生的隔閡與矛盾不曾退場。三零年代的台灣失去牛車的踏沓,而紋風不動的人心也同樣推倒了欲墜的危樓、不合時宜的作業和無人注視的古舊情懷。某一些不起眼的生存和某一些過時的聲音不再盤據人心頭,走向泯滅以後,能不能也留下了某一些暗響和省思?
時代能夠淘汰一整個牛車的行業,滅去了牛車存在的確證;而作家對個人生活的凝視,永遠地留住了歷史憶記,個別的筋疲力竭的求存、有血有肉的生存氣息在筆筆落痕的書寫裡,不至湮滅。
「楊添丁無法模仿(同行的人放懷歌唱),如今才驚覺,為了生活,自己的心已到達無法歌唱、無法快樂的地步﹑於是羨慕起開朗唱著歌的人。」
– 呂赫若《牛車》
沿住《牛車》輾出的文學溪徑,我們都走了一趟楊添丁無力回天的絕路,走到最後,留下來的也許不只也不是對種種劫難的同悲同慟,畢竟三零年代的台灣對於任何當下閱讀的我們都無法熟悉。只是,在世道裡轉騰的不適感,是跨越時代的共同感應。看完一段逐漸垮塌的個人歷史,心裡若有暗響,大抵是我們的同理心與協助關涉不到世間每一人每一物,這也意味我們無法阻止事物從指縫間消亡。對於所能注視之事的不自由之感,盡極似無法放懷歌唱的心。
文章最後一句這樣寫道:「之後,有關他的事就杳無音信。」故事的確在某一個意義上永遠停頓了,但鮮活的個人掙扎史仍然在每一次閱讀裡,重新又活了一遍。每一個人的凝視和聆聽,令消聲不至匿跡,時代的大調裡,總有不輟的書寫和譜曲,紀錄一些粗糙的、不偉大的岔曲,讓微小的音信不至全無。